【短篇小说】遗忘
“你知道遗忘是什么感觉吗？”
“没什么感觉。一个人其实是感知不到别人慢慢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的。”
“可是被遗忘的人感知得到。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你最亲近的人却不敢上前打个招呼。但凡想要伸手触碰，你就会发现你一点点让他忘了你的名字，忘了你们的过去，最后……
忘了你是谁。”
Note
西尔维娅症，神经退行性疾病，病因迄今未明。2019年在英国发现首例，后出现在世界各地。据报道，目前已发现病例604例。患者普遍回忆不起和自己接触的人过去某一阶段一起经历的事件。更奇怪的是，与患者接触越频繁，患者对接触者的记忆越模糊，而且会优先遗忘记忆最深刻的信息。西尔维娅症的病理极其复杂，现有的研究都只触及皮毛，无切实有效的治疗手段。
两个月前我发表了论文《关于西尔维娅症遗忘可逆性的研究》，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根据我的研究发现，仅在相关记忆完全遗忘的情况下，如果患者的大脑颞叶自发地发生某种变化，部分神经突触就有重新接收到电信号的可能性，从而恢复记忆。但如何应用于临床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今天下午我受邀在国内一所知名高校做了一场有关西尔维娅症的宣讲。宣讲结束的提问环节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段对话，给了我很深的冲击。他们承担的痛苦太多了。
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打开电脑查看了一下邮箱。白天因为准备宣讲的缘故没有看到我的病人上午发来的复查邮件。
他是我上个月确诊的西尔维娅症第605名患者。虽然我在理论方面还算有所研究，但在治疗方面我也和其他医生一样，能做的很有限。我给他开了一些抗焦虑抗抑郁的药物，并嘱咐他可以记录下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和自己身边的人相关的，毕竟遗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又叫他不必勉强记下所有，挑选自己觉得重要的人和事录音下来就行。
我将复查邮件附带的几个录音文件拷贝下来，戴上耳机，打开空白文档准备做些记录。我当然可以直接用软件将人声译成文字进行阅读，但我偏好自己聆听这些录音。人的语调、停顿等等透露的情感可比文字要多得多。
Recording 1
我和女朋友说了自己患上西尔维娅症的事情，也告诉了她可能出现的症状。我很害怕。没想到她一把抱住了我，坚定地和我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有点止不住，轻轻回了一句“嗯”，然后抱紧了她。
我们就这样抱了很久。她突然问我：“你会不会把我也忘了啊。”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就算真的忘记了，就再喜欢上你一次好啦。”可我还是不忍她的哽咽，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说：“傻瓜，忘了谁都不会忘记小姐姐的。绝对不会。”
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会不会有一天我连“小姐姐”这个专属称呼都会想不起来了……
Recording 2
我和关系特别好的女性朋友并肩走着。停在红灯路口的时候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告诉我她喜欢我。我错愕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应答。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让我不能接受她的表白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明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偏偏就差这么一口气。她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颜慢慢僵住，眼里泛起了泪花跑开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面对一个关系和我这么好的女孩子的表白表现的像个听不懂人话的白痴。
我不知道为什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Recording 3
一个后来还挺熟的初中同学来我学校和我吃饭。和他聊得很投机，感觉和他有特别多的话可以讲。分别的时候他向我张开双臂示意要和我拥抱一下。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到需要拥抱的地步吧，可心里又觉得他性格很好，是个挺值得交的朋友，于是抱了他一下。他看起来挺开心的。我也心情不错，大概因为已经没什么熟人还敢这样和我接触了，所以想要记录下今天的经历。
Recording 4
今天在学校体育馆收看一场校学生会主办的表演。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恰巧看到附近有个有印象的面孔正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他的手微微抬起，撑了一下扶手又放下了。我向他打了个招呼，说道：“你是那个……嗯……额……抱歉啊我得了西尔维娅记不起来了。”他有礼貌地也给我打了个招呼，浅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理解的。”
我感到有些诧异。一般人都对西尔维娅症不甚了解，很难友善地回应我这样无厘头的话。一句“我可以理解的”一下子让我觉得特别温暖。患病以后还能在生活中有这样小小的幸福瞬间真的很难得呀。谢谢你。
Note
四份录音听完，我打算对记录的内容进行一下勘误。之前只是简单地根据小段录音内的语境速记，患者的记忆是否出现错构等问题有待进一步分析。
正打算开始，耳机里传来新邮件的提示音。又是他发来的录音。突然补发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于是我直接点开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难以抑制的激动。
Recording 5
今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在食堂吃饭，听到后桌不认识的人谈论着今天宣讲的提问环节有人情绪失控的闲话。我不知道有什么宣讲，没太关心，就闷头吃饭。隐约感觉到隔壁桌女生投来的目光。我一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她的眼睛真好看。一发现我察觉到了她立刻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地用筷子扒拉着饭。她的脸红扑扑的。她好可爱。我忍不住就这么盯着她看，控制不住微笑起来。当时的我大概像个变态。她偷偷瞄我，感觉到我还在看她又低下头。脸更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让我对她有了好感，我端起了餐盘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抬头看我，眨了眨眼睛，一副没缓过劲的样子。她的眼睛好像有点肿。然后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放下餐盘，对她说：“我可以认识你一下吗，”
话的末尾我不自主地加上了一个我从没叫过别人的称呼——
“小姐姐。”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笑了起来：“我说过，就算真的忘记了，就再喜欢上你一次好啦。”
我全想起来了。
原来我记录下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忍着自己的害怕坚定地给我安慰。
她发现我不记得她是我女朋友了的时候眼里噙着泪跑开。
她在没什么人敢接近我的情况下想尽办法以朋友的身份给我一个拥抱。
她傻傻地坐在我的左后方试图复原那个我们第一次眼神交汇的场景，别扭地放下和我打招呼的念头。也只有她能用短短的一句话让我这么有幸福感。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食堂这样悄悄地关注我了。
明明知道我会一点点忘记她，却还是默默承担着被遗忘的痛苦陪在我身边。
【录音里传来一个女声】
“小哥哥弄得这么煽情我眼泪止不住了……被你遗忘掉的感觉真的好难受……”
没事的，亲爱的。我在呢。
Note
总之，皆大欢喜。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会像我接触过的其他患者那样记录下身边的各种人。是我搞错了。真正的故事里从来都只有“她”。祝福他们。至于我，也终于明白大脑颞叶的变化可能和潜意识里的一个关键词有关，这对西尔维娅症的临床治疗是有很大帮助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录音，不知道医学界还要研究多久才能得出这个结论。为什么我总觉得最后一段录音里的那个女声这么熟悉……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声音。
“你知道遗忘是什么感觉吗？”
----THE END----
故事改编自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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